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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欢一个人,想送他上天堂,就让他去当记者;恨一个人,想送他下地狱,就让他去当记者。一个好记者要有鹰的眼睛,视角广阔;要有狼的性格,战略性思维;要有兔子般敏捷,跑得快,关键时候一定要有豹子百米冲刺的功夫。——题记
誓师
这里的“战地”记者,是指报道新型机车赴京试验的随行记者。有没有危险不知道,反正是买过生命意外保险的。
首先举行的是授旗仪式,由公司总经理向总工程师授旗,然后宣布各组组长名单。
分别有电机组、柴油机组、电传动组、仪表通讯组、技术支持组以及宣传报道组等。阿雪有幸被任命为宣传报道组组长,麾下战将三名,其中有一名出镜女记者。
授旗毕!公司总工程师带领我们参试人员向总经理及全公司万名员工宣誓:不畏艰险,勇于拼搏;挑战极限,善于战斗;万众嘱托,不辱使命;发扬公司精神,全面超越X2000,不达目标,誓不还家。(这里的X2000是指瑞典进口我国的摆式机车,于九十年代中期运行于广深铁路线,由于经常发生故障,晚点,后被我们这次试验成功的新机型取代。)
从司令台上走下,那五十米的跑道,足足走了十分钟。这场面还真有点像当年送郎当红军那样:妻子送丈夫,女友送情郎,爹爹娘亲送儿子,很有点生死离别的样子。只是阿雪光棍一条,没有人和我拥抱,难为了部里同事,不管男的女的,一个个都上来捶偶一拳,说:“阿雪,看你的了!”(阿雪的任务是,如果新机型试验成功,一定要把这条新闻送上央视的新闻联播播出,应该说也是任重而道远的,更何况阿雪能支配的银子不多,也就一二千元。用这点银子去轰炸央视太难了。当然,如果我们试出了中国第一速,那事情就好办多了。)
上环
这里的“上环”,是技术术语,是指机车上环行线上试验机车的性能,不是计划生育的那个意思。
在北京铁科院大山子机车试验中心,我们等待了一个星期。这漫长的等待让人心焦,做梦都想听到“上环,上环!”的指令。大山子机车试验基地是一个直径九公里的圆环(中间涵盖三个乡),在这个环形轨道上可以试出机车性能的各种数据,如果达到了设计目标,才可以上正线试验。所以,这里的试验犹如大学考试,能否录取,关键在此。
事实上,没有上环前叫静态机车性能试验阶段,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,就像病人上手术台前的综合体检。
乘着这空隙,我带着偶的小组到环里去“踩点”——选择最佳的拍摄地点。这环里的风景还真美,有点江南乡村的味道。北京在我的印象里是个尘土飞扬,黄沙满地的城市,女人们出门都要戴个沙巾什么的罩住脸,也许是夏季的原因,这里麦草茵茵,菜花黄黄,小河静静地流淌,粉艳的荷花丛中有鱼儿在游动。此地甚好,留下标记,确定这是A拍摄点。
先让我们的出镜女记者在此录下一段话吧。这小妮子还真不怯场,竟用上了民国时代女播那甜得发腻的腔调:亲爱的全厂员工,在美丽的大山子基地,让我们和我们美丽的雪导一起见证我们新机型的成功吧!(偶的官称理论指导,简称雪导)
“喂喂喂,我的稿子是这样写的吗?”阿雪为人随和,连小丫头都敢欺负偶。此“仇”不报,誓不为人。下面还真的逮着了机会,只是这小妮子哭起来的样子也还是蛮能打动人的,这是后话。
这直径九公里的环还真的大,我们在这里走了一天,真的累死个人捏,况且还要背着十几斤重的摄像机。最可气的是,我们的出镜女记者还逮着偶,给她挑她脚上的血泡,嘿!这个组长当的。这样可不行,战斗还没打响就非战斗性减员,我可是没有预备队可以替换的,得想办法。
于是,我在基地到处侦察。终于有重大发现,基地竟然有一台吉普车。一打听,没有副院长的命令,此车谁也不能动。副院长是个胖胖的小老头,上海人,喜欢喝点小酒。人啊人!就怕没有嗜好。于是,阿雪策划了一场“双美计”(即美酒+美女),借着采访的由头,在临近中午吃饭的时候,去和胖院长套磁。阿雪上来一通上海话的问候,把那个小老头乐坏了,老乡见老乡的缩短了许多距离。采访顺利结束,于是胖老头顺理成章地请我们在他的小包间吃饭。饭间,阿雪从马夹背后的口袋里摸出两瓶“上海老酒”,这是上海人最喜欢喝的一种类似女儿红的黄酒。加上美女敬酒,喝得那个高兴,都把那个胖院长的小眼睛逼出了绿光。时机到了,我向美女一使眼神,小丫头还真会来事,哭哭啼啼地脱下高跟鞋,在胖院长大人面前展示她脚上的血泡。这效果太好了,老头儿立马拍板,免费把吉普车借我们用,还外加一个司机。
好了,装备配齐整,我们的机车也要上环试验了。
采访
在每天的采访中,我把试验过程中的有趣的人和事情写成新闻,传真给公司。那时,网络还不流行,通讯手段十分落后。我是每天下午三点写好稿子后,都要走上很长的一段路到大山子邮局去发传真。这是我记忆中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,快走也要半个钟点的。北京马路上,那挺拔的白杨树虽然好看,但树冠不大,不如我们南京的梧桐树遮阴效果好。现在想起来好像挺怕的,可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骄阳似火,路途遥远什么的。可能肩负使命的时候,人的感觉不一样吧!所以说,记者的新闻都是用脚跑出来的。这里还应该加上一句,记者的新闻是用汗水和血水浇灌出来的。
发回去的报道广播后,在员工中引起了很好的反响,有效地激发起了员工工作的积极性,大部长亲自打阿雪的手机祝贺(手机是工厂为每个组长配的,那时手机还是个稀奇的玩意,不像现在收垃圾都用手机联络的),每人嘉奖五十元,大部长念阿雪劳苦功高,嘉奖一百元。
第十五天的时候,试验数据渐次出炉,各种迹象表明,我们的新机型已经在试验阶段超越了X2000。这时公司总经理赴京慰问我们来了,因为第二天铁道部部长将来此视察。那天中午,我正坐在啤酒箱子上,就着宿舍里的床板,光着膀子在写稿子,那时这里的设施十分简陋。外边骄阳似火,室内也是扇不尽的暑气,热得要命。总经理推门看到我这为公司拼命的员工,大为赞赏,说:阿雪你的报道在全厂引起了轰动,我代表工厂谢谢你!明天部长来看我们的机车,你一定要好好完成采访任务哦!随即就发我一千元红包,只把阿雪激动的热泪盈眶(彼时阿雪的工资也就六百多元)。其实,奖金是人人有份的,只是阿雪比别人稍多点而已。
那天凌晨三点,我还睡不着觉,我把采访的AB两套方案全部走了几遍,把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都想到了,力争万无一失。自己觉得满意后,竟想去敲我们出镜女记者的门,想把她拉起来一起讨论。嘿!这深更半夜的,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留了二十秒后,终于没敲。可是后来的采访还是出了点状况。
第二天,上午十点半,时任铁道部部长傅志寰一行来到基地。那是我们最后一天在环上试验,还剩一个数据就大功告成了,就等大部长来最后确认。我在偶的对讲机里听见:傅部一行已在小站台上车。我立即下令:兄弟们,最后检查一下武器装备,进行一级待命状态,随时准备跟偶冲锋!
从机车到车厢,部长大人一行来回视察了一遍。待部长大人再次进入机车后,试验指挥长发布命令:各单位注意,N149号数据试验进入九十秒准备。此时,机车在环上开始加速,90秒后进入试验速度。这个试验在环上试第五圈时,对讲机里噪杂一片:传感器数据异常!我们的心都拎到了嗓子眼。虽然试验车上的空调是25度,可是我们所有的人身上都惊出了一身冷汗。因为,这也是个重要数据,就像机车的眼睛一样,这次“7.23沪甬事故”就是它出了问题。
经过五分钟的调整,终于解决了问题,机车进入正常试验。一个小时后,试验完成。
部长大人笑了!
此后,机车减速,到小站台停下,部长大人一行下车。而此时偶的战斗小组还在第三节试验车上。偶立即通过对讲机下达命令:立即到小站台集结!车厢的长度是25.5米,三节车厢到机车的距离大约为80米左右。偶立即从机车上跳下,回去迎接偶的小组,那真的是百米赛跑。可是,在追部长追到一半时,我们那个出镜女记者的鞋子竟跑掉了,她也跑不动了。时间就是新闻,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话筒,指引着摄像记者冲刺。待追上部长时,已经有记者在采访了。
真是天助我也!此时骄阳似火,部长大人一行被记者堵在一片无遮无掩的大太阳下。而那个中央新闻单位女记者的提问,竟像是在室内的新闻发布会上一样,问题的长度足足讲了一分多钟。这一分钟真是救了我的命,我用这一分钟时间调好了呼吸。此时,在骄阳下,只见部长大人在挠着他的头发,显然他对这个提问不感兴趣。我立即冲上去,递上话筒,说:傅部长,您好!我是工厂电视台的记者,我们厂长也在这,我代表工厂万名员工感谢您的视察。部长大人笑了!也不抓头发了。彼时,我赶紧“啪!啪!啪!”提个三个简短而容易回答的问题。这一问一答,三分钟解决问题。部长满意——不用晒太阳了;厂长满意——部长的肯定,明年订单肯定有了;偶也满意——重要的新闻采访到了;只是那个中央新闻单位的女记者不满意,据说,她回去后挨了上锋的“剋”。
咆哮
这次因为我们的出镜女记者关键时候掉链子,我被迫采用了B计划。待我们收线时,那个小丫头穿着掉了鞋跟的鞋子才赶到。
看见她,我气不打一处来。我故意装着没看见,吩咐摄像记者,回去赶紧把画面录好后,立即传回公司。
“雪导!采访结束了。”那个小丫头低声地问。
管理学告诉我们,上司训诫下属,尽可能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,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维护下属的自尊心,起到批评教育的真正作用。
这时,我四下看了看,发现小站台的右侧没人,说:“你!到那边等我。”
我们那个出镜女记者瞄了一下我铁青的脸,怏怏地往那小站台右侧走去。
这时,我们的总经理(那时还称厂长的)送走了部长,走过来向我祝贺道:“阿雪,干得漂亮!”
“谢谢厂长夸奖!”我谦虚地说。
“阿雪啊,赶紧回去调整,准备好下面的正线试验采访。央视那边衔接好了吗?有什么困难?”因为这新机型事关全厂人的饭碗,所以厂长问得很细。
“没有困难。请厂长放心,新闻报道组一定不辱使命!”我坚定地回答。
男人就是这样虚荣,有三分把握定要说成十分。其实和央视的衔接还是蛮有难度的。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,有时信心满满并不是坏事,只要充分挖掘人的潜力和人脉资源,事情总是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。
送走了厂长,我也应该去“修理”那个小丫头了。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,如果当时没有事先设计好B方案,我的上锋不是要炒我的鱿鱼啊。
“说说,怎么回事?”我语气很冷地说。
“我鞋子掉了,鞋跟也掉了。”这小丫头到现在还在强调客观理由。
“背背我们出征时的誓言!”我提高了音量。
“不畏艰险,勇于拼搏;挑战极限,善于战斗;万众嘱托,不辱使命。”声音是越背越低,最后可以低到尘埃里去了。
“你是怎么做的?要是真的打仗,鞋子掉了就不冲锋了!”我的音量越来越大。
“我——”
到了现在,这小丫头居然还没有一句认错的话。根据企业文化的价值观,我有点想“清除”这不认同本企业价值观的人了。因为,带她出来还有一个目的:就是基地采访任务完成后,就送她去北广(北京广播学院,现在称中国传媒大学)进修三个月的播音专业。她也可以和她的央视偶像赵大叔零距离接触一下了,因为这次进修排了两节赵大叔的课。
这时,我掏出手机,说:“居然你这个态度,现在我就向部里汇报,重新考虑北广进修的事?”
“不要,不要!雪导,我错了,我错了。你随便怎么骂我都可以的,不要取消我的进修。呜呜呜,哈!”这小丫头哭起来声音倒是挺大的,泪水像卡通片里小孩那样喷涌而出。
看来赵大叔的魅力比我大多了,怪不得那个传说中的女人依恋他十多年呢。其实,阿雪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,我也不是真的想取消她的北广进修计划,因为选择她的进修是经过部里十分严格的考察和考试程序的,这里也只是想用这办法敲打她一下,自己也想带出一支好的队伍来。
“回去写个检查,三千字以上,要深刻!”既然人家承认错误了,我也就顺坡下驴了。
后来,她在进修时十分认真地念那个:“八百标兵奔北坡,炮兵并排北边跑,炮兵怕把标兵碰,标兵怕碰炮兵炮。”各项成绩也都是A。
再后来,她凭着自己扎实的功底和勤奋的努力,考上了一个薪金更为丰厚的新闻单位。临行前还带着她那英俊的男友单独请偶吃饭。席间,她当着她男友的面,非常诚恳地给偶鞠了一个躬,说:“丫头这辈子感谢雪导那顿痛骂。”这让我十分诧异,骂人还骂出好来了!
成功
接下来的正线试验是在沪宁线苏州——无锡段。当时的线路还没有改造,试验的风险很大。彼时我们全体试验人员都由单位买了生命意外保险。只是当时我们并没有感到危险,是一种使命感驱散了我们内心的恐怖,是一种创造的欲.望让我们昂首前行,当然更重要的是对自己产品和这个百年老厂的信任。但当时的情形还真有点像朱总理说过的那段著名的语录: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,还是地雷阵,我(们)都将勇往直前、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。阿雪有幸经历了共和国在和平年代对中国铁路人的考验。
彼时,机车启动,90秒钟以后,各种数据传到了我们用车厢改造的试验车上,我们的摄像机对准了速度显示仪,仪表的数字迅速地跳动,150、155、165。火车头(我们称之为机车)上的速度仪表和汽车是不一样,机车上的速度仪表从160—200是红色的,这类速度在机车专业中称“准高速”,200公里/小时以上才称为高速,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高铁速度都是在200公里/以上的。这时,对讲机里传来线路组的报告:“前方桥梁设计时速120公里/小时,建议指挥长减速。”当时,我国的客运机车最高时速只能跑100公里左右。大家知道,江南这地方河川交织,密如蛛网,桥梁众多,一些老的桥梁当时还未及改造,如果机车超过这个速度行驶,那桥梁有可能会塌的,真塌了,那就是机毁人亡。应该就像这次开往天国的火车一样吧!指挥长立即发出减速命令。列车缓缓过了这座桥以后,机车立即加速,我在显示器中看到的数字高速跳跃,心里也像揣着个小鹿般激动。当速度跳到180的时候,指挥长发出了减速命令,但数字还在不停地往上往上跳,一直跳到了186.3时开始下降。成功了!成功了!参加试验的人员相互拥抱,握手,捶肩,顿足,什么表情动作都有,大家红着脸,不少平时没有什么话的工程师们只知道傻傻地流泪。这可是我们创造的当时中国铁路的第一速度啊!当时还有人讲,如果指挥长再慢5秒钟发布减速命令,我们可能上200公里的。这是后话。
我作为这次试验的“战地记者”,有幸现场报道了这次重大事件,铁道部也给我们厂子发来了嘉奖令。可彼时,我没有时间兴奋,我的使命才刚刚开始。记得那天我是在下午五点钟多钟才飞的北京的,通过我司设在北京的“秘密交通站”,我顺利地进入了央视。这也是我第一次与央视的这么近距离的接触。在演播厅的大玻璃墙外边,我看见罗京在那稿子里用铅笔划着符号。多么熟悉的动作,和我的朗诵老师教我的一样。罗京那么大的“腕”,还是这么认真,真让人敬佩!只见他一边准备,一边看由江苏卫视上传的画面。罗京念道:“火车跑得快,全靠车头带。”我的这条新闻稿是那晚六点半才传到他手上的(那时的新闻联播还是晚七点),因为中间还要通过新闻值班主编的审稿。这条新闻59秒。这条59秒的画面我曾看过无数遍,这也是我的团队和我第一次登陆央视《新闻联播》。物是人非,恍惚昨天!现在虽然罗京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但每每想起,还能清晰地记忆起他那儒雅的样子。
也就是那个时候,我认识了北京一些著名的地方。它们分别是:复兴路10号、复兴路11号、梅地亚酒店、大山子等。这些地名听起来没有天安门、故宫、长城和鸟巢那么有名气,但是却是我职业生涯中,去过的最著名的地方。这些地方还可以叫做:铁道部、老央视、央视御用酒店和铁科院大山子机车试验基地。
这段经历,我自己称为“战地”记者生涯,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蛮有激情的。因为,正是我们这个新机型的成功,中国铁路才逐渐地摆脱了洋鬼子的掣肘,在中国铁路“重载、高速”的战略上,迈出了自己独特的步伐。此文写的是试验高速机车的一种,就是这一机型的突破,为中国高铁的诞生奠定了扎实的基础。不知道红袖的列位看官,有什么想法?是不是太土了,没有风花雪月,也没有诗样的语言。但我个人认为: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一生中能有幸经历些伟大的事件,也还是蛮有价值的;特别是像阿雪这样没有什么学历和背景的人来说,还真是觉得刘姥姥我也是进过那奢侈的大观园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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